曲比史古:从家里“偷”钱盖校舍,他想在山村再教16年

发布时间:2019-09-10 12:19:52   来源:东方头条   点击:
新京报讯(记者 张一川)9月2日,四川大凉山区的瓦吾小学开学了,240名学生在雨中清唱着国歌,海拔2700米山区的初秋,

新京报讯(记者 张一川)9月2日,四川大凉山区的瓦吾小学开学了,240名学生在雨中清唱着国歌,海拔2700米山区的初秋,很多孩子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冬服。这是瓦吾小学搬到新校舍的第3个学年。3年前的春季学期,孩子们的升旗仪式还要挤在老校舍前几十平方米的泥土地上进行,碰上雨天就泥泞不堪。

这也是校长曲比史古来到瓦吾小学的第15年,是他考取教师资格的第16年。15年前他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的昭觉县城走到这里时,这所小学还是昭觉县阿并洛古乡洛五阿莫村中的“瓦吾社教学点”,校舍都倒塌了两年多。

他从瓦吾社寨子的空地上“抓”了4个正在玩耍的小孩,成为教学点的第一批学生。现在的瓦吾小学已经有8个班240名学生。曲比史古总跟新京报记者说,已经任教16年的他至少还要在村子里再教16年,这个40岁的彝族汉子,是决心在大山里退休了。

曲比史古在新校舍的操场上。受访者供图

“哦,原来是一个老师啊”

曲比史古忘不了到达瓦吾社寨子的第一天,乡亲们的眼神和语气。

2003年11月,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曲比史古,通过公办学校教师招聘考试,成为了一名教师。当时昭觉县要招聘100名山村学校教师,他在三千五百多人中考取了第7名。在此之前,曲比史古在洛五阿莫村的另一个教学点做代课教师,看到了山村教育的现状。因此在选择学校时,曲比史古特意没有选在公路边的学校,而是选择回到洛五阿莫村,来到位于“高山脚下的一块平地”(彝语“瓦吾”之意)的瓦吾社教学点。

第二年春天,翻过十几座大山,绕过四五个大弯后,曲比史古从县城城郊的家中徒步14.5公里走到了瓦吾社寨子。寨子的空地上,几位乡亲坐着“烤太阳”、抽烟斗,几个小孩在一旁玩耍嬉戏。

见有陌生人到来,乡亲热情地打招呼,询问他是做什么的。

曲比史古如实告知后,“(乡亲们)热情马上就变了,很不屑一顾地说:‘哦,原来是一个老师啊。’”曲比史古回忆,乡亲们跟他说,“读书还不如放牛羊”,他们不需要老师。

这和曲比史古的预期完全相反——他原以为学校的家长们会把他团团围在中间,表达渴望老师的心情。

后来他才理解,为什么乡亲们对待知识、对待教育是这个态度。曲比史古在一篇自述中写道:“没有电灯照明,晚上只好点煤油灯;公路也不通……老师每十天就要下山背一批生活物资来教学点。……学校条件艰苦,很多老师来了之后待不了多久就都离开了,此前瓦吾社就已经更换了十几名老师了。老师更换频繁,教学断断续续,才让家长们产生这样的想法。”

而在那一天,在寨子的空地上,曲比史古“抓”了4个正在玩耍的小孩,登记了他们的姓名,他们便是曲比史古在瓦吾社教学点教的第一批学生。但是,看着只有4名学生的课堂,曲比史古心里着实不是滋味,他在自述中写下了忧虑:“一个民族没教育、排斥教育是件多么可怕的事。没有教育又谈何进步呢?”

曲比史古拜访了村中干部和彝族家支中有威望的长者“苏日”、“莫苏”,表达自己的决心,“即使你们不要老师,给我两个月时间,看我行不行。”又在寨子里一户一户地家访,登记适龄儿童和失学儿童的信息,劝说家长让孩子们来上学。第一个学期结束,瓦吾社教学点的学生增加到二十多名。看着二十多名学生,曲比史古觉得算“第一次小成功”。他知道,自己每次翻山越岭来上课,尤其是碰上雾天雨天,“不管打什么伞,水汽都能往里面钻”,一趟走下来浑身都湿透了——这些付出都会被乡亲们看在眼里。新学年开始,瓦吾社教学点有了第二个班,47名学生被家长们送来上学。

瓦吾社教学点的校舍2年前就塌了,寨子的空地就成了曲比史古的露天教室,他和学生们坐在泥土地上,用讲故事的方式引起学生们来学校的兴趣。遇着下雨天,一直在露天场地上课也不是办法,曲比史古便带着学生们到了牛棚上课。

牛棚中的黑板就是用几块木板拼成,再刷上黑板漆,“很难擦”,曲比史古说。黑板挂在牛棚的围栏上,有时课上着上着,就会有牛羊从黑板后面伸过头来,“场面很搞笑的”。

瓦吾小学的露天家长会,在寨子中的空地上召开。受访者供图

“很搞笑的”,也被这个40岁的彝族汉子用来形容他于2013年在瓦吾社寨子召开的第一次家长会,曲比史古好多年没开家长会,之前学生太少,都是家访。这或许也是瓦吾社寨子历史上第一次家长会,要讨论一件“特重大的事情”。家长们根据姓氏家支围坐在寨子空地上,“这边五六个、那边七八个”,自顾自地聊天。曲比史古有点儿生气:“给我十分钟时间让我说完,你们再随意说一个小时。”

尽管现场气氛很不严肃,自此以后,曲比史古每学期还是坚持召开至少两次家长会,他是个很倔犟的老师。

从家里“偷”钱盖校舍

2013年底瓦吾社教学点召开的那一次家长会,既是第一次,也是特别重要的一次。

好多年来,从粪便味道刺鼻的牛棚中出来,曲比史古带着学生们周转了多个“校舍”。最早是花500元购买的一间石块构筑的民房,“屋顶都没有”。曲比史古搭上瓦,再用一块油布纸将房间从中隔开,就成为两间教室。学生们捡点石头回来,就当桌子和凳子用。

2008年被汶川地震波及,石头房子震垮了,他们又短暂回到了露天课堂和牛棚课堂的时代。后来曲比史古又租过一间石头民房,但价格太贵,再后来,他和孩子们安定在一位乡亲闲置的土坯民房和柴房中。但土坯房子到了下雨天就是“外面下大雨,里面下中雨”。

考虑了很长时间,曲比史古决定拿出自家的积蓄5万元,动员乡亲们一起给孩子们修建新的校舍。

九十几名学生和四五十名家长参加了这次家长会。家长们担心,5万元不够怎么办?新校舍为什么不在寨子里修,为什么要选择在风口上?

曲比史古一一解答家长们的疑虑。把新校址选在一个可以看见县城的风口,是激励他们通过学习走出大山;虽然风大一点,但他相信,对于孩子们来说是一种磨练。乡亲们也同意无偿提供对学校有用的东西,包括修建新校舍的木料。

每天午休时,曲比史古就带着几名年纪较大的学生,将木料从寨子运到800米外新校舍的工地上。四五十斤一根的木料,曲比史古一人背一根,学生们两人抬一根,一天只能运一趟,用了两个月才运完。

2014年夏天,通往瓦吾社的公路已经修通了一条便道,可以往山上运砖石等材料。有一次运砖车翻车了,曲比史古组织家长们和一些大一点的学生,一块块将50斤重的砖石背上两公里外的校舍工地。

材料准备好了,地基也打好了,几乎每个学生家里都派了一名家长来,轮流和曲比史古一起垒砖石、糊水泥。不到十天,三间砖石教室落成。这一回,黑板是刷上黑漆的水泥,学生们也有了桌椅:有其他中心小学淘汰下来的旧桌椅,或是爱心人士的捐赠。但也还是不够,往往是三四个孩子挤在一张桌子后。

瓦吾教学点的学生们站在曲比史古拿出5万元积蓄修建的砖房校舍前。受访者供图

学生们在新校舍能望见县城,曲比史古也能望见城郊的家——其实他的眼神不太好,晚上只能看到模糊的灯光轮廓;但在家里,他能很清楚地看见学校在哪,指给家人们看。

最初曲比史古考上公办教师,家里人都很高兴。父母觉得,去山村学校锻炼锻炼也挺好的,之后可以再换到县城来。可是时间渐长,发现曲比史古一头扎在山里,没有要离开的意思,家人着急了。

矛盾爆发在新校舍修建后。

曲比史古从家里拿出的5万元积蓄,是靠着他的工资和妻子卖菜的收入,攒了七八年才攒下来的。这笔钱本来打算用来给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治病,但医生告诉他们治疗起来不太乐观,费用也远比5万元要高。还没等夫妻俩攒够治疗的费用,孩子便夭折了。夫妻俩将这笔钱存入银行,准备之后把现在居住的、已经盖了快三十年的土坯房拆掉重建。

做出给学生们修新校舍的决定时,曲比史古没有和家人商量,自己悄悄去银行把钱取了出来。“我还留了一点,这样能多瞒一会儿。”提到当年的小心机,他还有点儿得意。

但家人显然不这么想。定期存款到期,家人发现数额不对,才知道5万元钱已经变成了一块块砖石,垒成了教室。他们觉得曲比史古疯了,妻子气得在吵架时扯坏了他的衣袖,父亲更是直接拿起羊铲追着他打,几个兄弟虽然没动手,但“话也说得很重”。好几个月家人都没和他说话,直到现在,如果有什么烦心事,家人还会把这件事搬出来,“拿我当出气筒嘛”,他笑。

其实,曲比史古内心藏着对家人的深深愧疚。采访中,刚提到夭折的孩子,他一下就泣不成声。

家里最支持他的是母亲。8年前,时年61岁的母亲曾提着很多吃的,到学校来看望曲比史古。母亲离开后,曲比史古和一些晚上留下来的学生开起了“小灶”。家中6个孩子读书,母亲也一直非常支持,曲比史古觉得,这一切对于一位彝族妇女来说,“很伟大”。

最大的矛盾爆发后,也是母亲把拿着羊铲的父亲拉住,后来还老念叨:如果能走出许多像咱家孩子一样的孩子,也很好啊。

2017年,在爱心企业和当地政府资助下,一座通体雪白的新校舍建成,曲比史古一砖一木亲手修建的砖房校舍变成了“老校舍”。9月开学的那天,学生们好奇地在新校舍四处参观——特别是厕所,之前大家都是在林子里解决。有学生兴奋得在水泥地上打起了滚。

4年来,六十多名长期、短期支教老师来来回回,15年来也有十几名公办教师和聘用教师来过这里,但最终只有两名支教老师留下的时间超过3年,公办教师也仍是只有曲比史古一位,“待了1天就跑了的都有”。

倒是还有一名代课教师,因为身有残疾外出不便,一直在瓦吾社教学点跟着曲比史古学习了好几年。曲比史古就吸收他作为教学点的代课老师,在他教一个班级时,负责照看另一个班级的纪律和辅导一些简单的练习,也算是为他解决一份工作。

支教老师在以前的砖房校舍中给学生们上课,一张桌子后面挤上三四名学生,教室还坐不下。受访者供图

他说支教老师确实给学校和学生们带来很大的帮助,能把瓦吾小学的教学质量和县城学校拉得“近一点点”,也帮助培养了学生们的卫生习惯和礼仪举止。可一谈到他们的离开,曲比史古又忍不住难过。他明白,从制度上说,能拿到薪酬的公办教师才更可能稳定地在山村小学教书育人,但如果环境、条件太艰苦,如果“不解决他们的家庭问题、后顾之忧”,山村小学终究是留不住教师的。

现在,他很希望教育部门能够更多关注山村学校、关怀山村学校的教师,具体到瓦吾小学而言,他觉得现在的校舍又有点儿不够用了。

但曲比史古没考虑过自己。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提起“再来一个16年”、“再过16年”,听起来准备在山村扎根一辈子。

从2003年在洛五阿莫村代课开始,16年来,曲比史古教过的最早几批学生,因为有了一点文化知识,已经承担了寨子里的主要工作,也把他们的孩子送到曲比史古这上学。“再过16年,我还要教他们的孙子。”

曲比史古说,每个彝历新年,养了猪的彝族人都要杀上一头,给最认可、最尊重的人送一块猪肉。现在瓦吾小学每年能收到两百多条猪肉,总在教室里挂得满满当当。曲比史古和学生们一起把猪肉腌制成腊肉,再和学生们一起在午餐晚餐中分享。

从瓦吾小学或瓦吾社教学点毕业,有不少学生真去了县城读初中。这里还走出了4名大学生。一名学生今年从凉山彝族自治州的西昌学院毕业,学生告诉曲比史古,自己正在准备公办学校教师招聘考试,也要选一个和瓦吾小学一样的山村学校,做一名大山里的教师。

十几年来,学校收到过许许多多爱心人士的捐赠和帮助,曲比史古就带着学生们去探访山村里的困难家庭和空巢老人,“我们不能把爱抱得很紧,要把它释放出去,到更深、更远的角落”。

2018年,曲比史古获得了2017年度的马云乡村教师奖,10万元的奖金分三年发放。他拿出其中的一部分,用作瓦吾小学支教老师的生活补助。在颁奖典礼上,曲比史古看到了很多跟他一样艰苦的同行们,也深深知道乡村教师们的艰苦与困惑,为此,他特意唱了一首彝语歌曲《啊杰咯》,以鼓励所有扎根乡村的教师们。而“啊杰咯”的意思是:不要怕。

新京报记者 张一川

编辑 张树婧 校对 柳宝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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